蔡明亮，生日那天将自己的“孩子”诞在剧场

家在兰若寺：

梁基爵 Ⅹ 蔡明亮《一零》印象记

文 | 卫泱（北京）

编 | 李不晚（巴黎）

10月28日-30日的香港新视野艺术节，于香港文化中心剧场连续进行了5场影音装置多媒体演出《一零》，0形乐池，1形双重幕墙，有无生灭间，为观者带来音乐、影像展演的新可能空间。

10月27日蔡导生日那天，他特意表示：不过生日，倒是飞到香港看音乐人梁基爵的彩排现场，他们二人刚生了个小孩，名叫《一零》，且是叫“梁一零”而非“蔡一零”。因为梁基爵才是这场影像-音乐-装置演出的现场导演，他只是为剧场提供影像素材。从不用配乐的蔡氏影像+香港本土实验音乐，会是怎样的展演效果？

蔡导说，可以玩玩看。《一零》的影像就是拍他自己的家、他现在的生活。他自称“家在兰若寺”，这典故出自《聊斋志异 •小倩》：“至北郭，解装兰若。寺中殿塔壮丽，然蓬蒿没人，似绝行踪。东西僧舍，双扉虚掩……又顾殿东隅，修竹拱把，阶下有巨池，野藕已花。意甚乐其幽杳……是夜月明高洁，清光似水……”蔡导的家 果如此“幽杳、荒落”么？是否亦有幽魂出没？  看影像便知。

第一节 CHAOS混沌（纯音乐）

观众由二楼围廊鱼贯而入，并在其间自由选择方位、角度，凭栏俯观一楼0形乐池的演奏。

黑暗中，无影像的乐段漫延整个剧场，笔者惜无《琵琶行》式的妙笔，唯有将自己这10分钟的神游转译于此：隐约可闻，氤氲雾气在都市的水泥森林间漫流，水汽凝结、汇聚，滴落于一线天之下羊肠窄巷的深潭中，重庆森林间的光怪市声、九龙城寨里的杂沓步履、各种交通的低频噪音、无数传媒的喧哗话语，构成这段混沌交响曲的背景。而乐叉的零星敲击，试图令躁郁的前殖民城市休眠下来，如同都市森林噪音中犹有水滴般有节律的静定。

此段力图闹中取静，通过对城市声响的采样、变形，嘈杂市声被带进剧场，而不期然的弱光明灭、乐叉敲击，则令人沉思平日习焉不察的都市生活； 

第二节  BINARY二元（影像Ⅹ音乐）

观众下到一楼1形双重幕墙两侧，观看废墟诗句：

1、黑白影像、隔着山路、拍蔡导家、东邻二楼废墟。水泥拱廊中，两尺高的野草蔓生于屋脚及阳台，细草随微风摇曳，草丛中虫鸣纷纷。偶有汽车、摩托呼啸而过，打破寂静的同时，也令细草剧烈晃动。刺耳暴力的噪音，显示此地绝非人迹罕至的荒野，而是城市边缘被遗弃的风景。但多半时间只是草与虫的自在蓬勃，转瞬即逝的车影噪声如同不佳的闪回梦境，人迹或城市都似不曾存在过；

2、地面水泥纹路、水滴点点落（不安的、被侵蚀的废墟空间内景）、落叶间被弃置的残破佛雕、暗影中水泥剥落的短楼梯、屋顶漏雨缓慢积聚（崩坏过程特写），这些典型的蔡式意象，颇有“暗牖悬蛛网，空梁落霪雨”的萧索古意；

（屋漏痕，犹如月球表面）

3、废墟、地面积水、映出两扇绿窗。这个画面尤其有奇美，崩坏的空间中心映出再生的郁郁葱绿。可联想倒影世界对影像艺术的慷慨赐予：《行在水上》雨渍中映出红色僧袍与蓝色天空、《压路机与小提琴》地面积水（镜子）映出城市高楼、树影；

4、绿草盈窗、人迹退隐、自然力收复失地。一株草自窗侧水泥裸墙前旁逸斜出，绿草与其修长黑影构成一幅影调微妙的静物水墨画。

此时大提琴的介入，如同这个废墟空间的诉说：这兰若寺一般的荒园既非永沉黑洞、无人光顾，也非戏剧化地浮现一缕幽魂、演出一段幽怨情事（黑暗中闪出一幅桃花面，如《聊斋志异•小倩》中的荒园存在方式）。只是在镜头的朴素凝视下，废墟的颓败之美、生机之美，便已厚重而脱俗。这说明，自然、时间才是最不落俗的布景师；

这些蔡导生活世界中的实景影像既是静物写生，也是波德莱尔式的意象诗篇。这段颓败的忧郁之花不落俗、不抽象，深具想象空间。大提琴与手风琴的合奏，摇摆在两面重叠幕墙间的钟摆滴答声，营造出崩坏世界的悲剧感、紧迫感。但显然，这个无人迹的世界，又有它独特自在的美丽。

第三节  UNITY一意（影像Ⅹ音乐）

双重幕墙合二为一，观众落座后直面幕墙与乐池，一边观看墙与小康的世界，一边聆听乐队在宽银幕下的演奏。

1、围墙（影像）：台风天，后院围墙外剧烈弯折的树，枝叶凌乱狂舞、暴雨如注、雾汽弥漫；远山上空黑云翻滚、由东山飘向西山；隔着室外玻璃窗，可看到桌边望树的小康，狂摇的绿色树影叠映在宁静的脸上。

关于“寄居山中废墟”，蔡导曾说，这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特别礼物，令他漂泊的心获得一种归属感，“老天给了我一个山谷、一个风景，让我可以每天对着他，每天都在品尝它、享受它”，如今他又“野人献曝”将它奉献给超繁华都市的观剧者，而他们又将作何感想？

关于“寄居”，蔡导又有这样一重辩证：“我和小康只是暂时寄居在这里，这座山、这片废墟、野草、虫、鸟，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，我们只是闯入者，我们要感激它们容许我们暂时住在这里。”

2、小康肖像（在废墟边养病、静处的影像世界）：吃饭、泡澡、半睡半醒。

两个近10分钟的镜头是：1、小康的脸被一双手渐渐涂黑。如果从《化生》（蔡导由陈澄波画作发想出的一部短片）思量，这是艺术家塑造一个形象出来，使他融入荒郊野地中；又似电影开拍前给演员化妆，过程中小康脸上的悲戚、漠然、阴郁、眼神光亮，五味杂陈。但音乐家似是将其解读为一则社会寓言：一个正常人的脸孔被一双黑手侵犯、涂黑，他闭目承受肆意的涂抹、异化，随后在墨绿背景中瞠视，目光炯炯、显示出强旺的生命力。

乐手以繁密鼓点放大人物内心的剧烈冲突，主唱在呼喊“醒来看看、我爱、我恨、我感受、我挣扎”。此处乐段用了较多加法，当然不妨是一种对影像的阅读与诠释。但从“大音希声”角度考量，若能在乐曲间歇处融进山谷现场的风声、虫鸣、鸟啼，或会有更多想象空间。

2、被绿影疗愈。小康从室内走入深林，这个过程被拍入蔡导为维也纳影展拍的形象短片《小康》，不同的是：彼处为16毫米黑白影像、中景呈现这一林中行走过程；此处则是数字高清彩色影像，长拍特写绿影中静立的小康脸孔，镜头微微摇摄他的缓慢转头、转回，他似乎沉醉于绿影婆娑间，甚至不觉左耳被一只强行轧戏的蚊子叮咬，久久不去。微风轻拂竹叶，阳光斑驳闪烁，背景虚焦使得人脸处于不同层次的绿影中，明灭变幻莫测。 这似乎是一张郁结脸孔在自然绿荫中得以舒展、疗愈的过程。

蔡导曾说，古时（神农尝百草）人们或者一只狗吃了不好的东西，便会走到绿林深处，自己找些药草来吃，由此便会痊愈；如今人们依赖无数医疗器械来调理自己的身体，却丧失了自我疗愈能力。

这段绿海畅游镜头原本被设定为“大噪后的大静”，画面由台风天的激烈、沉重转向艳阳天的舒缓、轻盈，可谓张弛有度；若音乐由狂放、繁密走向极简、收敛，如同骤雨后初晴，将有“蝉噪林逾静，鸟鸣山更幽”的奇效。

安东尼奥尼《放大》中主人公在公园坠入困惑的段落，音轨中只有树叶婆娑声，但那种微妙的神秘感、梦幻感却更富足，被称为“存在的噪音”，微弱却深具想象空间。但此处乐段仍重复了前述强度，以暴风骤雨般的鼓点持续呐喊，虽然不失为一种个人化诠释，但画面中内在的神秘感、舒展感已被驱逐。这是一个宏大音乐与微观影像的吵架段落。

【总观】

蔡明亮作品一向以独特美学、独特节奏著称，此次亦不例外。蔡导说，他就是诚实地拍他的生活世界：废墟、墙、小康。废墟是他的邻居，“闲居少邻并，草径入荒园”，是他每天面对的景观；后院围墙，既是他眼前山景的边框，又框限出他暂时拥有的这片天地。小康，则是他的爱徒和缪斯，如今正在专心养病。照顾小康，便成为蔡导生活、创作的重心。

同为废墟创作，《那日下午》是着力用语言来回顾两人一路走来的生活，《一零》则是纯用影像来直面两人当下的生活世界。

说到美学：这里只好把《一零》称为蔡导的生活意象集，它非剧情、非纪录，即便它是直面生活，亦是从生活中淬炼影像，而非单纯的生活纪录。纯粹的客观纪录当然是不存在的：为何看这里而非那里？为何这样（由此角度、由彼观念）去看？为何如此剪辑、并置？  

相由心生，物像化为心像的过程，既是观看生命实相的过程，亦是体现创造力、美学观的过程。

《一零》这个多媒体实验演出，将台北的竹林绿影、山间狂风、草间虫鸣带进香港剧场，而电子乐、琴乐又将人物与景观的内在律动、情绪升华、放大出来。它试图诠释两个相互关联、映照的主题：城市深林的躁动与宁静，人本身的病痛、衰朽及自我疗愈——颓败与新生并存，自然与人迹交杂，这样直面生活的呈现，鲜活而自然。

（据闻，蔡导新作试图延伸上述两个主题，并加入小康街头扶颈行走、接受诊疗、观看自己影像等段落，由此深化人与景的层次。这部缓慢生长的极简手工长片将走向何种可能天地？让我们拭目以待。）   

【图片来源：香港新视野艺术节 Gaybird】

【延伸阅读】：独家专访 | 以前的蔡明亮和现在的蔡明亮始终如一

作为第一届集美·双栖青年影展的大师特展单元，台湾著名导演蔡明亮、金马影帝李康生将出现在厦门集美三影堂，创造一次影像与美术馆融为一体的视觉奇观，和你一起走进纯粹的光影世界。蔡明亮「无无眠」大展将于2016年12月30日至2017年1月1日三天举办，期间将展映蔡明亮导演的三部作品：《无无眠》、《西游》和《秋日》。

这可能是你第一次在美术馆阅读蔡明亮的机会。在这里，你可以和蔡明亮、李康生近距离地交流，可以聆听蔡导深情演唱经典老歌，伴着浓郁的咖啡醇香，电影与美术馆跨界的碰撞，迎接2017年的第一道钟声，今夜无无眠。

活动时间

2016年12月30日（五）～2017年1月1日（日）

活动地点

厦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

活动单元

电影展映、大师讲堂、夜宿美术馆

展映作品

《无无眠》、《秋日》、《西游》

出席嘉宾

蔡明亮、李康生

活动流程

12月30日

17:00－22:00 作品展映

20:00－21:30 大师讲堂

12月31日

17:00 －22:00 作品展映

22:00－01:30 深夜讲堂、老歌演唱

01:30－07:00 夜宿美术馆

07:00－08:00 观众离场

1月1日

17:00－22:00 作品展映

20:00－21:30 大师讲堂

注：三部作品在影展期间无限循环播放，具体排片信息以现场公告为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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